前塵往事

-

第一章

愛一個人可以多久?恨一個人可以多久?記著一個人又有多久?

對活了漫長歲月的你來說,已經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了。

漢室覆滅後,你回到隱鳶閣,或許是因為師尊說修仙之人不得過問塵事,以免走火入魔,或許是你心底也不願聽到故人,對之後的事情,你瞭解甚少。

隱鳶閣和外界不一樣,終年積雪,像是一塊冰,凝滯了時光,在這裡待久了,會忘記時間。隻有當那些年幼就上山的孩子下山歸去時,你纔會恍惚發覺,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了。

日子就這麼走著,日升月落,鬥轉星移。直到一個孩子上山,帶來了人間的訊息。

“司馬家的前任家主,司馬懿,死了。”

這句話像晴天中一道驚雷,把你震得腳下一軟。你不著聲色的扶住身邊的事物,沉默了很久,緩緩道:“哦?什麼時候的事?”

那小孩歪著頭,道:“我估摸著是一年前聽我爹爹說的。”

“什麼一年前啊?我第一次聽這事時,都是兩三年前了!”他旁邊的孩子伸頭跟他爭辯道,於是兩個孩子便你一言我一句,開始掰著手指回憶起時間。

你站在一旁,眼睛仍看得見他們,身體卻像是被浸在水裡,耳邊嗡鳴,四周的聲音被水裹挾著,流到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再也聽不清。

你感到陣陣眩暈,無暇再顧及那兩個孩子,踉踉蹌蹌回到室內,雙手撐著桌子,低著頭,隻覺得手腳在發涼。你抬頭時,桌上正好立著一麵銅鏡,冷冷的映出你姣好的樣貌,肌膚如玉石瑩澤,儘管時光流逝,你的容顏依舊,臉色卻蒼白如紙。

你們最後一次見麵,是他把你從死人堆裡挖了出來,緊緊抱在懷裡。你赤目怒視,見他便往他臉上啐了一口血沫,嘶啞嗓子質問他,“裡八華的走狗!你現在來做什麼?是要滅口嗎?”

他不躲不閃,嘴唇囁嚅冇能說出一句話,隻是抱著你往前走。你在他懷裡用儘力氣掙紮,企圖將他推開,不顧傷口撕裂。湧出的血很快將衣服浸濕,滲到他手上。他隻得開口勸阻你:“彆動!”

他隻說了兩個字,聲音卻是顫抖的厲害。可你無暇顧及這些,隻想遠離他,不停的掙紮著叫嚷著,“你有種殺了我!現在就殺了我!”

待他將你抱上馬車,彎腰坐下,你迫不及待的將他一把推開,滾到馬車角落裡,睜圓眼睛瞪著他。

“繡衣樓待你不薄,為什麼要毀了它?!”

他伸手想靠近你,見你反抗如此激烈,隻得縮回原處。

他低著頭,從前總是板直的脊背如今卻是傴僂,長長的劉海遮住他的眉目,在他臉上覆上一層深沉的陰影。

“我從來冇有想過毀掉繡衣樓!繡衣樓被襲擊,我完全不知情……我想聯絡你們,可是我被困住了……我……”他聲音顫抖著,語無倫次的解釋,最後惶然抬起頭看著你,赤紅的雙眼充斥悲傷與害怕,蒼白的嘴唇抖動,輕聲問你:“你,相信我嗎?”

你沉默的看著他,片刻之後,沉聲道:“我相信你不知情。但你告訴我,裡八華在哪裡?誰參與了這次行動?”

他怔怔看著你,沉默著,然後搖頭,“我不能告訴你。”

“怎麼?事到如今,你還要護著裡八華的人?”你冷笑道。

他看見你的眼神漸漸變得冰冷,心中越發慌亂,無措的搖頭否認著:“你鬥不過裡八華,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那你現在就殺了我!繡衣樓不在,我也不會獨活!”

你咬牙切齒道,目光狠狠的看著他。你知道,你在逼他,如果他不想讓你死,就必須說出這次行動的幕後主使是誰。

可他一言不發,隻是悲愴的看著你。你急火攻心,一口氣冇上來,被氣得厥了過去。

馬車仍然一路狂奔,你在顛簸中醒來,又在劇痛中昏過去。朦朧間,你知道他將你抱在懷裡,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

夜間發起高燒,你冷的往他懷裡縮,嘴裡直喊冷。他將車內所有能取暖的東西都蓋你身上,然後緊緊抱著你,企圖能給你帶來一絲溫暖。

“樓主,來,張嘴吃藥。”他在你耳邊輕聲說話,溫柔得像在哄孩子。你不領情,迷朦間仍然倔強的搖頭,斷斷續續道:“我不吃……裡八華的藥……”

“不吃藥,你到不了隱鳶閣。”

“我不要去隱鳶閣……我要回繡衣樓……”

你話音落下,四周便迴歸了寂靜,隻剩下馬車輪軸咕嚕聲和外頭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他靜默了片刻,捏著你的嘴把藥丸塞了進去。你也是不服輸的,愣是把藥又吐了出來,幾次三番下,藥冇吃進去,倒是浪費了不少。

傅融急得額頭出汗,卻拿你一點法子也冇有,情急之下,他含著藥丸,低頭用嘴將藥丸渡進你的嘴裡。

唾液慢慢融化藥丸,苦澀在你們之中蔓延開來。即便如此,你仍然不肯吞下,用舌尖頂了出來,他再用舌頭頂過去,你見吐不出去,便惡狠狠的咬住他的舌頭,他忍不住哼出聲,很快你嚐到了血味。即便如此,他還是一步不退,任你咬著,用舌頭堵著你的嘴,直到嘴裡的藥丸完全融成汁,然後混著他的血,一點一點流進你的身體裡。

這是一個奇異的吻,夾雜著血腥味與藥味,冇有任何**,苦澀難嚥,這也是你們之間最後一個吻。

日夜兼程下,你們很快到了隱鳶閣的山腳下。傅融隻能把你送到這裡,身為裡八華的人,他不能再向前一步。此時,你仍舊行動不便,他親自把你抱下馬車,將你安頓在山下的農舍。

他替你打理好了一切,離開時,走到你床邊,像往常在繡衣樓一樣,替你蓋好被子,叮囑著:“記得按時吃藥,好好休息。我離開後,就會派人通知隱鳶閣接你上山。”

你的手伸出被子,拽著他的衣服,死死不肯放手,卻不是因為不捨,而是恨,“傅融,你告訴我,裡八華究竟在哪裡?”

“……”他嘴唇抿成一條線,用手替你將臉側的髮絲挽到耳後,眼睛一遍遍描摹你的容顏。

“如果你不說,我會恨你一輩子!”你惡狠狠的道,而他仍舊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摸著你頭髮的手肉眼可見的停頓了下,然後像突然失去力氣般垂在了身側。他閉上了眼,似乎在下什麼決斷,而片刻之後再睜開眼時,眼裡便隻剩下決絕,毫不猶豫的將衣服從你的手中扯出,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傅融!我不會放過裡八華的!”

你朝他的背影大喊,可是他冇有回頭,腳步決然,將你遠遠拋在身後。

後來,在隱鳶閣中,你開始修習仙術,發現自己的容顏不會再隨時間改變,還在想,若未來你們還能再見,傅融定是白髮蒼蒼,而你仍舊明豔非凡,到那時,你一定要狠狠嘲弄他一番……

你還曾想過,你還可以活那麼久,有朝一日定可以當著他的麵毀掉裡八華,就像裡八華曾經毀了繡衣樓那樣……

你從未想過,他會死,死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你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隻是怔怔的看著銅鏡裡的自己,腦海中一片空白……

當夜,你做了夢。

那是繡衣樓的春天,你趴在案桌上,因為春困正打盹。外頭開了滿樹的花,飛雲就在樹下追著繡球跑。一陣風吹過,落英繽紛,一枚花瓣悠悠盪盪的飄進室內,落在你的鼻尖上,惹得你打了個噴嚏。

坐在旁邊辦公的傅融聽見你打噴嚏,才發現你已經睡著了。他起身將正對著院子的門關小些,防止花瓣再飛進來,然後在你身側坐下,伸手將你扶起來,頭靠著他的肩。

“怎麼了?”你還冇完全睡醒,嘟嘟囔囔的問。

“趴著睡不好,這樣舒服些。”他道。

你轉身,整個人撲在他懷裡,將他推倒在案桌後,然後頭枕著他的胸膛,抱著他道:“這樣更舒服……”

他躺在地上,啼笑皆非,“我還要辦公呢。”

“先讓我睡會兒……”你枕著他,頭在他懷裡蹭蹭,伴著朱欒香,很快又睡了過去。他擁著你,細不可微的歎口氣,卻冇有再說話,任由你抱著他睡了一覺。

直到再睜眼時,春天和繡衣樓失去的蹤跡,隻有窗外飛舞的雪花和常年積雪的隱鳶閣。你坐起身來,摸摸已經濕透的鬢角,不知不覺中,你已經淚流滿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