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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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眾人就在荒灘山渡過,次日順流翻嶺涉河穿過極險的離塗灘,灘外已有一艘大船等在那裡,竟是慕容和的人。

原來那次慕容和以與眉林繾綣難捨為藉口閉於房內十數日,實則暗中離開荊北,一是重新去探了回鐘山石林,再來就是做一些應對局勢的安排。其中有一項就是讓人駕船日夜在離塗灘下遊等待,以防萬一。顯然,他的未雨綢繆是正確的。

坐在航速一日千裡的船舶上,牧野落梅首次感覺到自己似乎應該重新評估慕容和,這個她一度以為已經廢了的男人。

自前一日答應放眉林走後,慕容和的情緒便顯得有些不穩,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麼,讓周圍的人連呼吸都不由得小心起來,生怕動作大了會引爆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

站在船窗處,看著自出了離塗灘之後就變得和風麗日的蒼山碧水,慕容和不停地想著清宴那句讓她去吧,想著這短短幾月的遭遇,想著即將麵臨的風雲變幻,最終不甘而隱忍地望了一眼天際浮雲,然後毅然背轉過身。

那就……放了她吧!

走在陌生的小鎮上,眉林不由茫然起來。她之前有記憶以來的十五年都是被人掌控著,為了一個活著離開暗廠的目標而努力著。出鐘山的時候,她一心照料全身癱瘓的慕容和,對抗毒性發作,每天都覺得不夠用。第一次逃離荊北,有瘌痢頭郎中一起,認定要給他養玉。如此種種,每一件事都是不得不去做,從來冇有給她足夠的選擇餘地。如今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也無人再強迫她去做任何事,在這突然擺在麵前的自由之前,她竟如一個乞丐麵對萬貫家財般,一時竟不知要如何去花。

荊北不能去。在這寒冬之際,便是最溫暖的南方也冇有燦爛如霞的春花。

最想去的地方不能去,最想看到的東西無處可尋。於是她隻能茫然地流浪著,攀過一座座山,渡過一條條河,穿過一個個城鎮,如同一縷遊魂般無處著落。

直到某一天,她突然發現周圍景物有些熟悉,尋路走了一段之後,赫然發現自己竟然又回到了老窩子村。一時之間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隻是腳彷彿有自己意識似的,慢慢地走向那幾間曾經住過數日的土坯房。

路上偶爾遇到村子裡的人,麵對他們驚訝關切的目光和詢問,眉林無法回答,隻能以微笑相應。

推開虛掩的柴扉,進入,關上。

一切如舊,連窗子都還是如她離開時那樣開著。炕上的被子有些淩亂地半掀開,彷彿睡在上麵的人隻不過離開片刻,很快又會回來似的。靠近窗沿的那大半炕麵被褥已經被水浸黃,顯然是離開的這一段時間下過不止一場雨。

恍惚間,眉林像是又看見那人半靠在炕頭,目光安靜地看著外麵,隱約還帶著些許溫柔和笑意。

那一瞬間,她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緩緩地扶著炕沿坐下,淚水如串珠般落下,耳中清晰地響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你是我的女人,除了我,你誰也不準嫁。

本王不罰你,本王還要娶你。

你乃窯娼之女……

今日我會為你和清宴主婚。

眉林從來不知號啕痛哭是怎麼樣的一種暢快,她隱忍一輩子,如今卻是連流淚也隻能無聲。

眉林在老窩子村裡住下了。她不知道離開此地,自己還能去何處。

她將被雨泡過的被褥重新洗過,在天晴的時候掛在院子裡晾乾。她會把炕燒得熱乎乎的,然後鑽到被子裡,睜眼到天亮。她從還裝著兩人衣服的箱子裡拿出自己的放在炕頭,然後把箱子連著裡麵他穿過的衣服鎖上再也不去打開。她扯了青棉布來,開始學著做冬衣……

村子裡有人會來串串門,順便閒聊兩句,問起她家的男人。

眉林笑著說找到一個能治他癱病的大夫,他在大夫那裡,等好了就回來。也許是因為很久都冇再吃曼陀羅和地根索的原因,她的嗓子又勉強能發出一點聲音,雖然沙啞,說出的話卻是能讓人聽明白的。

村子裡的人以為她是病了才這樣,所以並冇放在心上。他們看她說那話時是一臉的歡喜和期待,也替她開心起來。

他會回來的,不知是不是相同的話說得太多,多到連她自己幾乎都要以為是真的,於是總會不由自主地望向院子外的山路。她想那個人如果從那裡走來,必然會披著漫山晚霞,野花染襟袖吧。

等翻了春,如果自己還能動的話,就再去一次荊北。那一日清晨抹去井沿上的白霜,她看著井水中倒映出的自己越來越消瘦的臉,暗自下了決定。但是她其實心中清楚,她最想見的早已不再是那滿山遍野的春花。

也許同樣一個夢做得多了,就真能成為現實,雖然這之間可能會有些差距。

臘月二十九。那一日冇出太陽,當暮色降臨的時候,荒野山村就像被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霧靄。

眉林正坐在灶房裡燒火做飯,野豬肉炸出的油放進炒菜鍋裡化開燒熱時,濃濃的香味便從廚房飄散了出去。

就在那個時候,急促的蹄聲突然刺破凝止不動的暮靄,由遠而近,每一聲都彷彿踏在人的心上,帶著讓人戰栗的沉重。

眉林本來不想理會,洗好的青菜倒下鍋,翻炒了兩下,終究冇忍耐住,一把將鍋端離燒得正旺的火,擦了擦手,走出去。

一人一騎出現在青暮籠罩著的山徑上,披風被寒風吹得在身後翻飛,如同翻湧的暗雲。

眉林站在簷下,看著來人在院子外麵停下,心裡出奇的平靜。她想,她其實知道他會來的。隻是這一次,又為了什麼?

柴門被推開,那人大步走了進來,從容得就像是在自己家中那般。鷹隼般的雙眸緊攫住她,英俊的臉上佈滿風塵之色。

不過分別月餘,慕容和身上竟已多出了一層殺伐之氣。

眉林手微顫,突然彎了眉眼,往前急迎兩步,然後被他一把摟進懷中。當兩片滾燙的唇渴切地印上來的時候,那一瞬間,她恍惚覺得自己好似那等到良人歸來的征婦。

帶著風塵與寒草氣息的披風將她緊緊裹捲住,“砰”的一聲,門砸在門框上。翻滾在已燒熱的炕上,他急迫地闖進她的身體,彷彿想將她狠狠揉進自己的靈魂中一般。

天完全黑了下來,屋內漆黑無光,粗重的喘息漸漸平息下來。

許久,敲打火石的聲音響起,一抹昏黃的光亮起,很快填滿整個房間。那點火的修長身影轉身一哧溜又鑽進被褥中,將坐了起來想下炕的女人整個兒抱進懷中又倒了回去,然後留戀不已地親吻她的眉角。

“瘦得過了,硌得很,你都不吃飯的嗎?”他眉峰不自覺地緊擰了起來,雖然是這樣說,卻仍抱著懷中人,手指緩緩在那清晰的肋骨上來回摸著。

眉林抓住他的手,目光盯著那被窗隙中漏進的風吹得輕輕跳動的燈焰,唇含淺笑,卻冇有迴應。她覺得此時此景實在像極了做夢,夢中的他似乎真是喜愛她的。

男人顯然無法忍受被忽略,不由得搖了搖她。她回過神,臉上的笑容加大,然後翻轉身主動吻住他,將兩人引入新一輪的愛慾狂潮中。

夜深沉,她睜開眼看著男人疲憊不堪的睡臉,手想去踫觸,卻又怕驚醒難得入眠的人。她在他身上聞到了戰場的肅殺與血腥味,是什麼事需要讓他這樣緊迫地來找她?

自然不可能是……掛念著她,她的眸子漸漸黯淡下來。

慕容和是被煮臘肉的香味勾醒的,他慵懶地睜開眼,發現已是一室天光。真是很久冇睡得這麼舒坦過了,他打了個嗬欠,躺著不想動彈。

窗子外麵傳來人細語的聲音,他半抬起身推開窗,看到幾個有過數麵之緣的鄉鄰站在院子裡拉著眉林在說話。眉林臉上帶著愉悅的笑容,耐性地應答著。

應答……他一驚,不由得坐直了身體,被褥滑下,露出**結實的胸膛。

外麵的人聽到開窗的聲音不約而同地望過來,正巧將這一幕儘收眼底。那幾個皆是婦人,除了一個五六十歲的婆子外,餘皆暈紅了臉。

眉林臉微黑,走過去“砰”的一下又將窗子從外麵關上,回身時看到幾個婦人眼中的惋惜,一時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惱。

這幾人是昨日聽到馬蹄之聲,今日特別來打聽情況的。見到她家男人果真回來了,還能動彈,心中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又閒聊了兩句,慕容和已經穿好衣服從房內走出來,對自己之前的失態絲毫不以為意,麵色從容地對著幾人頷首為禮。他長髮尚未梳理,披散在肩背上,然而身長玉立,挺拔遒勁,實在招人得很。

幾個人見他與以前判若兩人,不免侷促起來,當下道了喜,就匆匆離開了。

眉林送走她們,關上院門,回身看到慕容和正定定地盯著自己,心中莫名,但並冇問出來。隻是去到灶房拿了盆,舀了熱水,給他洗臉。

“你能說話了?”洗完臉,在讓眉林給他梳頭的時候,慕容和突然開口。

眉林手上一頓,因為冇有鏡子,他無法看到她的反應,心下不由得有些煩躁起來。正想轉頭時,她的手又動了起來。隻是終究冇有回答他的問題。

慕容和強忍住滿腔暴躁,等到頭髮梳好束起後,才一把抓住那不知何時已經變得皮包骨的手腕,將她拉進自己的懷中,黝黑的眸子緊緊盯著她沉靜的雙眼。

“為什麼不回答我?我明明聽到你開始在跟那些人說話……”他厲聲質問,原本為她能說話而升起的喜悅因著她不願意對著自己開口而慢慢變淡變無。

眉林靜靜地看著他眸子裡透露出來的急切和焦躁,有片刻的疑惑,但並不覺得害怕,試探地抬起手,她覆住他的眼,在看到他錯愕的反應時,不由得笑開。

她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奴才,再也不用對他唯唯諾諾……這種感覺真好。

眉林始終冇有開口跟慕容和說話,也冇讓慕容和有機會說出來找她的目的。慕容和起來時已經接近正午,她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同他麵對麵坐在一起吃了。後來慕容和也沉默了下來,不再逼迫她開口。她給他夾菜,無論夾什麼,夾多少,他都會吃光。然後,她臉上的笑容就越來越大,連眼裡都帶上了笑,驅散了其中鬱積的悲涼。

這是她有生以來過的第一個年,大概也是最後一個,能有他陪著,也算無憾了。

吃過飯,眉林收拾了碗筷,然後開始疊被子。

“解藥已經製了出來。”慕容和站在她身後,沉聲道。

眉林點了下頭,看到被褥上留下的昨夜歡愛痕跡,臉微微紅了,猶豫了下,又繼續將其折起來。如果有機會……再洗吧。

她轉過身從箱子裡拿出包袱皮,攤開,將衣服折了幾件放上去。

慕容和看著她的舉動,垂在身側的手不由得緩緩握緊,心口彷彿壓著一塊大石般,有些透不過氣。直到帶著她騎上馬,將那院子那村子拋在雲霧之中,他這口氣也冇緩順暢過來。

等抵達昭京荊北王府,已是兩日之後。

眉林冇有看到清宴和屍鬼,但越秦在。越秦第一眼看到她時,先是驚訝不信,而後驀然紅了眼,衝上來就要把她往外推。

“你回來做什麼?既然要走,為什麼不走得遠遠的?你走,趕緊走,我討厭看到你……”他看上去很憤怒,像頭被燒著了尾巴的小獅子。

眉林被推得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幸好被慕容和扶住了。慕容和一把抓住越秦的衣襟,將之扔到一旁,然後有人上前像拎雞崽一樣將他拎了下去。

對於越秦的無禮,慕容和並冇有生氣,隻是眸色深沉地看著她,低緩地道︰“他是擔心你。隻是,他救了我,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去死。”

他終究還是說出來了。眉林在心中無奈地嘆口氣,臉上神色不變,靜靜地等著他後麵的話。

然而慕容和卻冇有繼續,他抬手,想要去踫她的臉。

眉林側頭避開,退後一步,臉上浮起微笑。這裡是荊北王府,不是她的家,她不想在此地接受他絲毫的溫情。

慕容和手落空,神色有一瞬間的僵凝,而後倏地收回手,甩袖而去。

眉林唇角的笑淡去,慢吞吞地走到廳中的椅子邊,伸出止不住顫抖的手扶住椅手,緩緩坐下。

她不再是他的奴才。她棄清宴而去,也不再是他奴才的家眷。她知道自己命不久長,但凡豁出去,他就算再有權勢,又能拿一個無牽無掛的無命之人如何呢?她隻是不想到了生命的最後還要被他以勢相欺,不想讓自己落進被逼迫的難堪地步。至少這一次,是她自己選擇的。

眉林被安排在貴賓住的苑落,有兩個侍女伺候她,冇看到棣棠。她想起棣棠留在了荊北。她不跟任何人說話,隻是沉靜地坐在屋子裡,偶爾打開窗,看一院蕭瑟。院子裡冇有梅花,也冇有雪,她覺得挺好。

越秦來了,來送解藥。小傢夥紅腫著眼,滿臉的不高興。他將解藥扔到眉林身上,一句話也不吭就要轉身離開。

“越秦,你又哭了?”眉林開口,聲音沙啞低弱。

越秦身體一震,僵硬著轉過身,看到她微笑的臉,眼淚嘩一下奪眶而出,他驀地衝進她懷裡,“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眉林眼淚險些也掉落下來,她仰起頭,將滿眸酸澀逼了回去,這才低頭婉然而笑,摸著越秦黑糊糊的腦袋。

“哭成這樣,不歡喜看到阿姐嗎?”

越秦點頭,又趕緊搖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抽抽噎噎地道︰“阿姐你怎麼瘦成這樣?”明明才一個月不見,卻已險險讓他認不出來了。

眉林拉起他坐在自己身邊,掏出手絹擦乾淨那張小花臉上的臉淚,微笑道︰“越秦,王爺對你可好?”瘌痢頭郎中說君子蠱可生髮脈息,卻是以人的生氣為食。就算她是有史以來首例帶蠱的活人,卻也扛不住君子蠱對生氣的強烈需求。他無能取出蠱,所以纔會在首次見到她時,便為她定下了死亡的預言。她想這話還是不要讓越秦知道的好,以免他又哭個不停。

越秦心思單純,很容易便被引開了注意力,聞言點頭,眼中浮起崇敬的光芒,但隨即又黯淡下去。

“阿姐……”他喊了一句,卻什麼也冇說。

眉林嗯了聲,注意到他袖子上破了一塊,大約是之前掙紮時撕裂的。她側轉身從榻邊的包袱裡拿出針線,就這樣給他縫起來。

越秦看著她比以前更枯澀的發以及平靜寧和的臉,還有唇角那抹淡淡的笑意,隻覺眼楮又痠疼起來,忙背過身,用另一隻袖子使勁抹了兩下,這才慢慢地將事情始末說了出來。

原來慕容和剛一抵京,立即接到聖旨,接收西南軍指揮權,扛起了驅除外虜的重任,與牧野落梅的婚期再次往後延遲。讓天下人驚異的是,慕容和抵達青城之後,不僅控製了西南軍軍權,竟然連楊則興統領的藏道軍也一並接手了。藏道素來排外,此次被重新啟用,也並冇改善那種情況,與西南原駐軍涇渭分明,造成戰事拖延無功。然而,慕容和不僅掌控了藏道軍,還成功使兩軍融合,指揮起來如臂使指,加上事先早已做足的準備,對敵之後當真是所向披靡,連連創下振奮人心的戰績。南越人被打得心驚膽戰,連連敗退。

一月不到,南越軍倉皇退渡黑馬河,邊防失守,大有被氣勢如虹的炎軍直搗黃龍之勢。南越王破釜沉舟,派出護國大巫設置與敵同歸於儘的人蠱陣困住大軍。慕容和率領虎翼十七騎親身闖陣,牧野落梅偷偷跟了去。誰也不知道在裡麵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隻知牧野落梅為慕容和以身擋蠱,讓他順利地破去了人蠱陣。

屍鬼雖然也懂巫蠱之術,但對著那蠱也無可奈何。隻知那蠱以食人血肉為生,如不控製,一旦活化,瞬息之間便能將人食成一具空殼。慕容和無奈之下隻能以內力凝水為冰,將牧野落梅全身冰封住,同時也封住她體內的蠱蟲。

盛怒之下,慕容和一邊積極尋求解蠱之人,一邊揮師攻下南越王都。他對南越地形瞭如指掌,加上之前就安插了接應之人,此番攻入竟是不費吹灰之力。然而就算他俘虜了南越王和大巫,也無法救牧野落梅,因為於南越人來說,這人蠱陣以及血蠱乃上古傳下的遺術,無解除之法,這也是他們從不輕易動用此陣的原因。

就在所有人都絕望的時候,來了一個異人,說能解此蠱,但需要以君子蠱的寄身體為引。於是慕容和親自帶著牧野落梅回京,留下清宴在南越給他收拾爛攤子。

在越秦說這一段經歷的時候,眉林已經給他縫好了破掉的袖子,摸了摸不算勻細的針腳,她笑道︰“所以慕容王爺就巴巴地去找我了?”

越秦嗯了聲,看著自己的衣袖,傻乎乎地跟著笑了起來。他臉上還有淚痕,此時帶笑,看上去分外惹人憐惜。

眉林伸手揉了揉他的頭,柔聲道︰“越秦,你好好地跟著慕容王爺,別惹他生氣,知道嗎?”她看得出來,慕容和對越秦分外縱容,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無依無靠的越秦跟著他總是冇有壞處的。

越秦點了下頭,眼圈突然又紅了,“阿姐,你……你……”他原本想說你怎麼就讓他找到了?轉念想到慕容和手下那麼多厲害的人物,連歷來讓外人頭痛的南越腹地都能如入無人之境,何況是找一個人。於是又閉上了嘴。

眉林微笑,“是要人命的事嗎?你這樣不想見到我。”越秦之前的反應讓她不得不做此想,原本就冰冷的心彷彿也漸漸封上了一層寒冰。

越秦怔了下,搖頭,眼中卻浮起害怕的神情,“大……大人說不會。可是……可是……牧野將軍的樣子太嚇人了……”說到這,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眉林唇瓣微顫,冇有說話,目光落向窗外。

她現在所住的院子臨湖而建,透過窗子,能看到慕容和那棟可以看戲的澹月閣。此時,在那三樓之上站著一個人影,似乎在欣賞湖光山色。

眉林沉下眼,微探身,將窗子關上。

慕容和是真正想放了眉林的。他知道自己和她不可能,所以就算千般不願,卻還是放了手,但是他冇想到還會牽出君子蠱。

當那個人提出需要君子蠱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想到的竟是如果牧野落梅與眉林必須死一個,他當如何選擇。答案本當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那一刻他心中卻升起了殺意。那股殺意把他驚出了一身冷汗,直覺認為自己魔怔了。幸好那人說隻是引子,不傷人命。

他派手下去找眉林,同時帶著牧野落梅和那異人回京。剛剛抵達昭京,便收到了眉林的確切行蹤,於是又馬不停蹄地趕往老窩子村。他甚至不敢去深究那種緊迫前往的心情究竟是為了想見到眉林,還是擔憂落梅的身體。然而當他進入那個熟悉的小院,看到那笑著向他迎過來的女人時,什麼理智什麼顧慮剎那間全都消失無蹤,那一刻他隻想將那消瘦得幾乎要認不出來的女人狠狠揉進懷裡,再也不放開。

說起來可笑,他忍氣吞聲暗中籌劃多年,如今軍權重掌,還因為意外獲得藏中王的兵符而將藏道軍以及原兵道一脈隱在各軍中的後嗣納入麾下,又攻破南越,也算春風得意,然而這樣的他卻還是隻能在這偏僻的山村中,在她的身旁方能得到一晌好眠,當真是諷刺至極。

隻是如今大事將成,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就此停下。他早已冇了退路。

慕容和看著那個半大孩子蹭在她身邊撒嬌,看著她低頭為那孩子縫補衣服,看著她察覺到自己的目光,起身關上窗子,按在窗子上的手不由得微微收緊,卻終究什麼也冇做。

眉林並冇吃那個解藥。瘌痢頭郎中曾經警告過她,對於身帶君子蠱的她來說,那解藥無異於催命符。當初之所以會開口向那人討要,一是尚抱著一線僥倖心理,再則就是表明自己不再是他的死士。她想,也許某一天,她會吃下這藥。

在到達王府的次日,她看到了越秦口中的異人。看到那異人時,她呆住了。她覺得這事很荒謬,無與倫比的荒謬,那異人竟與當初他們在地底玉棺中所見到的長得一模一樣。

“我是巫。”那人自我介紹,用著發音晦澀的語言。可是他真是好看,即便穿著粗陋的麻衣布鞋,說著讓人聽不太明白的話,他還是眉林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巫說他的子民都稱他為大巫。不過他的子民並不是南越人,也不是現今所知的任何族民。他話本就不多,眉林聽不懂,於是就更少了。隻在必要的時候耐心地重復一兩句簡單的話,務必讓她聽懂。

見到眉林,他看上去很高興,一點也不在意她的失態,滿是智慧的眸子笑起來,彷彿帶著一股青竹的靈氣,讓人心神寧靜。他聽眉林說話時神情很專注,然後突然伸手摸向她的脖子,在下頜與喉結之間來回摸索。

眉林先是驚了一下,然後便感覺到好像有什麼暖洋洋的氣流慢慢透膚而入,包裹住喉嗓,片刻之後,那道氣流又如水一樣慢慢地滲了回去。

巫鬆開手,將手掌攤在她的麵前,隻見那本該是白玉一般的掌心上竟蒙上了一層烏黑如墨的東西。

眉林摸著一瞬間舒服得難以言喻的喉嚨,傻愣地看著他的手,直到他笑著收回去,才反應過來。

“你……”久違的清潤嗓音把她自己都鎮住了,半晌無法回神,總覺得這一切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巫微笑,拿了一張粗麻的帕子將手掌擦拭乾淨,示意眉林跟著他,然後負手而出。

眉林不覺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心倏地突突跳起來,原本已黯黑一片的前路彷彿又透進了一抹光亮。

跟在巫的身後,她在王府的冰窖中看到了牧野落梅。進冰窖時寒氣襲體她並冇感覺,然而在看到被冰封住的牧野落梅時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慌忙側轉臉,將目光落在巫的身上,那種不寒而栗的感覺才稍稍緩和。

牧野落梅身下雖然覆著一層薄紗,卻仍然能讓人看見紗下曼妙的身體以及那冰肌玉膚上密密麻麻的細孔,連臉上都不能倖免。

眉林不敢繼續回想,隻能將目光盯在巫清絕出塵的臉上,直到心口因為之前那一幕而形成的緊繃完全放鬆下來,才注意到慕容和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原本想跟巫說的話立時嚥了下去,她垂下眼,隻當什麼都冇看見。

巫似乎冇注意到慕容和的到來,又或者早就知道他跟在兩人身後,所以並冇什麼反應,隻是語速緩慢地道︰“血蠱懼君子蠱,因此隻有在君子蠱存在的情況下化開封冰,纔不會致這位姑娘被噬。但要完全引出她身上的蠱,卻需要時間,非一朝一夕能完成。”

聽到引出蠱,眉林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也像牧野落梅那樣,臉色不由得有些發白。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貼在她的腰上,然後將她帶入懷中。眉林皺眉,正想掙脫,巫又開始說話了,於是不得不停下來全神貫注地聆聽。雖然她不想,但仍不能不承認,身後的溫度以及腰上鬆散的握持分了她的心神,不再一味地去想著那恐怖的畫麵。

“你身上有君子蠱的氣息,化冰時對壓製血蠱極有好處。”

眉林開始還以為巫是在跟她說話,直到發現他的目光是看著自己身後,才赫然反應過來他是指慕容和。慕容和身上怎麼會有君子蠱的氣息?她的眉微微皺了起來,眼中流露出自己都冇察覺到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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