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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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林當然不會把慕容和那句話當真,但當看到他當著這麼多人說出來時,竟然連眼楮都不眨一下,彷彿說的是真的一樣,仍不由得心中一跳。不過不管真假,這句話都隱隱透露出一個資訊,那就是他現在還無意取她小命。有了這項認知,她鬆了口氣,也不掙紮了,他愛怎麼說怎麼說去。

然後,她就看著越秦被拐了。其實說拐也不正確,畢竟按越秦那小傢夥的心思,就算離開時不叫上他,他也會可憐巴巴地追上來。因此當慕容和說出讓他以後就跟著他的話之後,那小子立即笑得陽光燦爛,讓她忐忑不安的心微微定了定。

砂鍋端了上來,空氣中立即瀰漫開大料燉肉的香味。

接二連三的,又帶著燒得紅火的爐子抬了三大鍋上來,當慕容和拿起筷子先吃了一塊肉後,那些大漢便五人一堆圍著爐子開動起來。

現蒸饅頭煮飯什麼的已經來不及,於是鄭三就和了麵,把麵片下在肉湯中,胡亂也算湊合了一頓。別看慕容和平時錦衣玉食的,在吃住上麵卻冇有王族的矯情。草草吃完,將越秦交給虎翼之首怒標照顧,便拉著眉林回她之前住的房間。

眉林的心頓時懸了起來。

果然,房門一關上,慕容和的臉立即沉了下來,雙眸森寒而冷漠,還帶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疏離。眉林正猶豫著是跪下還是厚著臉皮湊上去討好,便聽他淡淡地道︰“怎麼,是離開暗廠太久,還是本王太寵你,讓你連規矩都忘了?”

眉林心中一震,人已順應本能地跪下,目光落在眼前黑色硬實的泥巴地上,腦袋裡一片木然,什麼也不能想。

“背叛組織擅自逃離的,該當何罪?”慕容和看著僵硬地跪在地上的女人,踱近兩步,到了她麵前才停下。

原來之前幾天,慕容和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追拿眉林兩人上麵,心裡充滿被人突然扔下的憤怒以及說不清楚緣由的恐慌委屈,也冇多想。然而在破門而入的那一刻,他的所有情緒如同那暴風雪般達到了頂峰,卻又在看到眉林的瞬間,一下子被全部抽空,他赫然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他竟在這非常時期,率領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虎翼十七騎親自來追一個女人。

他竟丟下了牧野落梅。他甚至為她興師動眾,封鎖荊北,控製葉城……

他竟亂了方寸。

當慕容和清楚地明白到這一點之後,一股巨大的危機感讓他習慣性地築起了心防。理智告訴他,這個女人不對,那個能與他並肩而立的女人不能是她。他認定,自己能將寵愛給她,自然也能收回,那無意踏錯的一步必須立即糾正過來。

眉林看著映入眼簾的那雙已被雪浸濕的青緞繡暗花軟底鞋,一時心緒紛亂,也說不上心中是悲是苦還是歡喜。他已明明白白地表明瞭兩人之間該有正確的位置,可為何在這大雪之時竟穿著在屋內走動的鞋四處追拿她?

就在她準備伸出手去擦那沾了些汙泥的鞋尖時,慕容和再次出口的話卻將她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希望給生生掐滅。

“本王不罰你,本王還要娶你。但是你需知道,你乃窯娼之女,便是入了王府也隻不過是個妾室,那正妃側妃之位都與你無關。”

眉林抬起頭,這是她第一次正式聽到有人正式提及她的身世,她不在乎是妾是妃,那跟她有什麼相乾?但是他說她是窯娼之女,他確實是這樣說的。

慕容和正垂著眼留意她的反應,於是便與她渴求的眼楮撞在了一起,他的眸子瞬間變得黯沉,正欲思索其中的意思,便見她伸手拽住了自己的袍擺。

我娘在哪?眉林用另一隻手的食指尖運勁在地上畫出這幾個字。

冇想到她關心的是這個。慕容和鳳眸微眯,胸中氣悶,不由得一腳踢開她的握執,轉身走向炕。他撩起袍擺坐在炕沿,這纔看向已恢復原來姿勢仍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女人。

“你以什麼身份來問本王?”他冷笑。

眉林呆了一呆,強迫自己一字一字回想開始他講過的話,忍住那剜心擰肝般的疼痛,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妾室、妾室。

然後,她緩緩站起了身,低眉斂目地走至炕邊,再抬起頭時已是笑靨如花。

她給他脫去鞋襪,將那雙冰冷的腳放入燒得滾燙的炕上。她爬上炕,為他按揉疲憊的肩頸。她讓他靠在自己柔軟的胸前,親昵憐愛地輕吻他的臉他的唇。她對他做著一個妾室能做的一切,她……她隻是想知道自己其實還有親人。

看著似乎已經睡了過去,俊容柔和的慕容和,眉林輕咬住下唇,微微側開了臉。冇料到一隻手突然伸過來,堪堪接住那從她下巴上滴落的水珠。她心中一驚,抬袖在臉上一通亂擦,回過臉低頭看懷中人時又是那副巧笑嫣然的溫柔。

慕容和的眼中陰雲翻滾,如同暴風雨來臨之前。他緩緩收緊那隻被沾濕的手掌,然後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是在強忍瀕臨暴發的怒氣。好一會兒,他終於收回手,卻又突然探進她的懷中,然後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我會讓人去查。”他緊攫著她冷靜溫順的眼,道。同時,手挑開她的腰帶,探入衣下,覆上那能令男人發狂的豐滿。

當那雙帶著薄繭的粗糙大手踫觸到光裸的肌膚時,眉林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第一次的疼痛刻骨銘心,之後的數次也談不上美好,對於此事她已有了反射性的恐懼。然而慕容和卻並冇做什麼,隻是貪戀地愛撫了一會兒,感受到那來自她身體的誠實反應,便滿意地摟著她睡了。

她當然不知道,慕容和其實恨極了她展現出來的虛偽順服,但是他更不想在這人來人往的野店中留下兩人歡愛過的痕跡。

即便,他確實很想要她。

一回到荊北王府之後,清宴立即開始操辦婚禮。因為之前就開始準備的,並冇有顯得慌亂。

這一段時間慕容和異常忙碌,也不知道在做什麼,連帶著越秦也跟著他出出入入,難得見到幾麵。

眉林還是住在她原來住的那個院子,由棣棠侍候著。瘌痢頭郎中並冇跟著回來,而是讓慕容和派人送回了家鄉。慕容和把那塊曾經讓屍鬼帶給清宴的玉送給了他,說,神醫以玉治他,他便以玉相報。

瘌痢頭郎中走了,他跟眉林非親非故,冇理由為她繼續留下。畢竟他並不喜歡荊北,也知道眉林再不可能給他養脈玉,因此便索性斷了念。臨走前看了眼眉林,欲言又止,終究什麼也冇說。

眉林突然就明白過來了,瘌痢頭郎中救不了她,否則按他的脾氣,斷不會刻意保留或者為難人。

看著瘌痢頭郎中所乘的馬車漸漸消失在紛飛的雪片中,她彷彿正看著自己的性命也在隨之漸漸變淡變無。隻是這樣看著,仿如一個旁觀者一樣。她想,也許她早就做好了準備。

她想活著,但是她並不懼怕死亡。

慕容和掉轉馬頭迎著風雪慢慢地奔跑起來,她坐在他前麵,收迴心神,然後側轉身將臉埋進他的懷中,他便用大氅將她整個人都包在了胸前。

如果能活到來年春天,那便是極好的了。感受到他身上傳過來的暖熱,她眸中再次燃起希冀,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她想,也許她還能看到那銘刻在記憶深處的荊北二月春花,一大片一大片,紅艷艷的……

紅艷艷的好像她現在手中拿著的新娘子喜服,這樣的顏色原本不該是妾能穿的……這喜服當是給另一個女人準備的。

雖然心中明白,眉林還是讓棣棠幫著穿上了那身衣服。再過幾個時辰就要拜堂,她還要梳頭上妝。也許迎娶一個妾室不是什麼大事,不必過於鄭重其事,但於她來說,無論是妻是妾,也隻有這麼一次了。別人不看重,她卻不能不在乎。隻是可惜,在這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終究還是冇人能夠陪著她。

剛剛穿好衣服,門“砰”地被人推開,牧野落梅站在外麵,美眸冰寒地看向她,不,應該是看向她身上的嫁衣。在確定當真不是做戲之後,她的臉上漸漸罩上寒霜,手按上腰間佩劍,“哧啦”抽出小半截,又“啪”的一下插進去,轉身便走。

“你休想嫁給他。”那斷然冷硬的話語如同詛咒一樣飄散在漫天風雪中。

眉林垂下眼,坐進妝台前的椅子裡,等著人來給她梳髮上妝。

她等來了慕容和。

慕容和仍穿著常服,渾身上下冇有一點即將成親應有的喜氣。眉林靜靜地看著他揮退棣棠,將來為她梳喜妝的女子撂在走廊上,心無半點波瀾。在牧野落梅出現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這親大約是成不了的,所以現在……也冇什麼好意外。

“我答應了落梅,永不迎你入門。”慕容和對她說。

她微低著頭,不知道他說這句話時是什麼表情,也許有愧疚吧……也許什麼也冇有。她抬起手去解身上的嫁衣。這嫁衣本來就不是她的,還冇穿暖,脫下來也不會捨不得,如同他於她一樣。

“不用脫。她不要這件嫁衣了,我會讓人給她另外做。”慕容和看著她毫不留戀的反應,心中冇來由地又冒起一股燥火,但被強壓了下去,繼續說出親自來此的意圖,“我和她會另外再擇婚期,今日……今日我會為你和清宴主婚。”

手一顫,腰上的繫結被拉成死結。眉林赫然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她相信是自己聽錯了。

她本來就冇什麼血色的臉在喜服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蒼白,淡青的血脈在下麵若隱若現,長髮披散在背後,光澤黯淡。

慕容和微微移開了眼,竟然有點不敢再去看她。

“清宴他一定會好好待你……”說這句話時他突然覺得喉頭哽塞難言。然而他無法拒絕落梅,無法拒絕一個素來高傲的女子拋卻對其來說與性命等同的矜持在他麵前低下頭,至少不該是為一個……一個不該成為他生命中重要存在的女人來拒絕。

眉林這一次是真正聽清楚了,她的臉色不能變得再白,但她的手卻無法控製地顫抖,顫抖著想抓住點什麼砸向眼前自以為可以主宰別人一切的男人。然而當她摸到妝台上的粉盒時,卻隻是緊緊地握住。

然後,她伸出手,將那隻空著的手伸到慕容和眼皮底下。

解藥。在他疑惑地看向她的時候,她用唇語無聲地說出這兩個字,她知道以他的聰明定是能夠看得懂的。

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他給她根除體內毒素的解藥,她就嫁給清宴。

慕容和顯然冇想到她會討價還價,而不是哭鬨著不嫁,又或者纏著他。心情一下子復雜到極點,說不清是失落還是陰鬱。他頓了頓,忍住漸漸變得暴躁的情緒,努力讓自己顯出不是那麼在意的神情,淡淡道︰“那冇有現成的解藥,不過我可以讓人給你配製。”事實上,這事他早就在實施了,隻是在配成之前不願說出而已。

眉林知道這人雖然混賬,但還算是信守承諾的。微微一笑,她繼續提出要求。

“從此,我與你再不相乾。”削尖的手指點著胭脂,在白色的絹帕上寫下這一行字,如同一朵朵紅梅在兩人眼前綻開。

慕容和臉色劇變,狠狠地盯著那幾個字,似乎想用目光將之從上麵剜下來似的。半晌,他放緩了麵上的表情,伸手拿過那帕子,團了一團,扔進火盆中,狀似漫不經心地道︰“如你所願!”語罷,甩袖而去。

眉林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冇有去看他。

棣棠和化喜妝的婦人走進來。

“姑娘,這妝……還要嗎?”棣棠猶豫地問。她會武,慕容和又冇刻意壓低聲音,自然聽清了屋裡的話。

眉林點了點,重新坐好,目光落在妝台上的銅鏡裡,看著裡麵那與她對望的蒼白女子,看著那蒼白被一點點掩去,換上新人的喜艷。

冇有有福氣的長輩梳頭,於是妝婦就直接幫著給她把頭梳了,一邊梳一邊念著祝福的話。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髮齊眉。”

“三梳梳到兒孫滿地……”

眉林的眼漸漸迷濛。

他說她是他的,她整個人都是他的。他說除了他,她誰也不能嫁……

嗩吶鑼鼓聲歡快地響著,一粒粒爆竹在腳邊炸開,紅色的紙皮在硝煙中翻舞。

眉林在喜娘和棣棠的扶持下緩緩踏著青氈花席步入喜堂,同心結的另一端係在清宴身上。

蓋頭被人用秤挑起,眉林眼未抬,耳中已聽到抽氣之聲,大抵是在驚訝新娘子的美麗。

她容色本不醜陋,此時再經精心修飾,掩去了慘淡的蒼白之後,便隻剩下醉人桃顏,楚楚柔姿。她懂如何收斂自己的存在感,自然也明白如何能讓自己光彩照人。

今日她大喜,她自然要是那個最美麗的女子。

緩緩揚起長睫,如同普通的新嫁娘一般,烏黑清亮的眸子帶著些許的羞怯,最先看向的是與她並排而立準備行禮的新郎。

來參加婚禮的人,必然是衝著那人的麵子,此時心裡隻怕在暗暗嘲笑自己和清宴。她當然不介意這些目光,但是自今日起,她和清宴便是一家人了,又怎輪到這些人來看他的笑話?

果然,她這一眼,不僅是周遭聽過婚禮換新郎傳言的人心裡開始狐疑起來,便是清宴也有些愣神。

清宴穿著新郎的喜服,清秀俊雅,眉眼柔和,一眼看去倒像個翩翩貴公子,哪裡是個厲害的皇家內侍。見到她望來的一眼,先是微怔,而後報以暖笑,那笑中隱隱有些悲涼和歉疚。

眉林唇角微揚,回以淺淺動人的笑。然後在司儀的主導下,開始行拜禮。

一拜天地。她看清賓客百相,卻無一相是帶著善意。

二拜高堂。兩人無高堂,隻有主人;拜的是慕容和。她看清慕容和冷硬緊繃的臉,牧野落梅得意輕鄙的眼神,還有越秦不敢置信的驚愕。

夫妻對拜。眼中隻剩下清宴那張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溫暖笑意的容顏,隻是那笑中美中不足的還是有著難以言說的悲涼。當一個躲在門柱後麵偷瞧兩人行禮的高大身影發足狂奔而去後那抹悲涼變得更加深濃。

眉林隻覺心裡一沉,起身時眼前微黑,就在她以為要當眾出醜的時候,一隻溫暖的手扶在了腰上,阻止了她身體的踉蹌,卻引來一陣起鬨的笑聲。

那隻手代替了同心結,牽住她自一開始便冰涼透骨的手,緩緩走向洞房。她看著走在前麵瘦削卻挺直的背影,一瞬間便釋懷了。她命不久長,自然不會耽誤對方。

“阿姐!”身後傳來越秦微微喘息的呼喊,顯然他是想不通,一路追了過來。

眉林回頭,嫣然而笑,那笑並不悲傷,也不淒涼。一地白雪映著艷色紅妝,如同怒放的紅蓮,越秦看呆了眼,直到兩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遠,才緩緩回過神。

阿姐是心甘情願,她……一定會幸福的吧。

他回過頭看向那本應是新郎官卻莫名成了主婚人的男人,恰巧看到一個茶杯在他掌中化成碎片,茶水摻著紅色的血滴順著指縫淌出,染紅了那華美的袍袖,但是那張俊美的臉卻仍然僵凝著,似乎感覺不到絲毫的痛楚。

越秦撓了撓頭,糊塗了。

深夜,喧囂漸斂。

慕容和如同一隻困獸般在房內走來走去,腦中不停浮現眉林嬌艷的新娘容妝,浮現她看向清宴的那一眼,浮現她最後對越秦的粲然一笑。自始至終她的目光都冇在他身上停留過,便是無意撞上,也隻是淡淡的,無喜亦無嗔,如同對待其他人一般。然而當她再望向清宴時,卻會多出毫不掩飾的溫柔。

他從來不知道,當她的目光不再在他身上停留時,他會這樣無法忍受。他不知道,是因為在今日之前,她的目光一直是跟隨著他的。哪怕是在知道他有意藥啞了她,在他為了牧野落梅將她打傷之後,她也不曾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過。直到……直到今日早上,她說兩人再不相乾。

再不相乾……

一股無法言說的狂躁因為這句話而蠢動起來,帶著心臟被擠壓般的窒痛,讓慕容和不由自主地撐住窗邊的案桌,另一隻手壓上心口的位置,微微彎了腰。

從此,我與你再不相乾。那句話如同咒語一般在耳邊反復響起,伴著眉林看向清宴那嬌媚羞澀的一眼,直逼得慕容和胸口如同要炸裂開來。他倏然將桌案上的東西一下子掃落在地,在抬眼時驀然看到窗外開得正盛的梅。梅色如烈焰,映著暗夜白雪,原是高雅絕艷,但卻讓他冇來由地一陣厭煩,心中那股狂躁因之更加炙盛,於是一掌擊出。但聽 嚓連響,一窗好梅竟是委落雪泥之中。

“怎麼,後悔了?”牧野落梅的聲音突然在窗外幽幽響起,清冷中隱含著讓人難以察覺的失落。

慕容和冷立在那裡,目光穿過窗子落向另外一個院子,冇有應聲。

“和,你後悔了,是不是?”牧野落梅卻失去了鎮定,美麗的身影出現在視窗,死死地盯著裡麵的男人,再一次重復。她不相信他會變心,至少她不相信他真的喜歡上了那個貪生怕死的女人。這五年來,他身邊美人不斷,出色則比比皆是,也冇見他對誰動過真情。他始終在等著她,又怎會在這短短一兩個月內就變了心?何況還是為了一個曾經害了他的細作。

慕容和緩緩收回目光,看著眼前這個曾經讓他即便是在最惡劣的處境下仍然不棄不捨追逐的女人,看她素來冷傲的臉上不知何時竟染上了淡淡的幽怨,看著那雙動人心魄的美眸中閃爍著不安,心裡卻出奇的平靜。

“本王從來不會為做過的事後悔。”他淡淡道,“夜了,你該去休息了。”

說罷,驀然轉身離開了窗子,順手拿起件鬥篷往門外走去。

“找清宴來,本王要出門。”在踏上階下夜時又覆上的積雪時,慕容和無視仍站在窗邊的牧野落梅,對悄無聲息跟隨在後的護衛道。

那護衛微僵,神色一瞬間變得微妙無比,卻不敢多說,隻能快速往新人所在的院落奔去。

如果要論最悲慘的新郎,這天下間怕是再冇人能超過清宴的了,洞房花燭夜竟還被迫跟著主子在外麵奔波。如果真是為了什麼正事急事倒還罷了,偏偏人家隻是想上街巡視巡視荊北城的防守以及治安情況,順便在外麵吃早餐。

回到王府已過了卯時,院子裡已經有人在活動。慕容和叫住想要回房洗漱換衣的清宴,讓他就在自己院裡解決。事實上,為了方便伺候他,清宴在中院也有歇宿的地方,成了親有了家眷自然要另辟住所。

清宴哪裡會不明白自家王爺在別扭著什麼,但他心中也有怨言,因此便故作不知,仍是平時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道︰“如果一直不回去,阿眉定然會擔心。奴纔去打聲招呼,便回來伺候主子。”說到後麵幾個字,他刻意加重了語調。暗忖,你再是王爺,也總不能把下屬的新婚期給霸佔了吧。

阿眉……慕容和隻覺眉角一跳,心裡無端地升起一股悶氣,卻又發作不得,臉色便有些難看。

清宴低眉斂目,什麼也冇看到。

慕容和不悅地瞪了他半晌,最終妥協地揮了揮手。獨自回到屋內,侍女端來熱水洗漱的時候才發現掌心竟然還紮著碎瓷片。冇有讓侍女給他處理,他自己一塊一塊將其摳了出來,看著鮮血隨著瓷片的離開冒了出來,腦子裡突然浮起身著鮮紅嫁衣、笑得俏麗動人的眉林,於是手心的疼痛變得再難以忍受。隨意拿布裹了裹,他轉身走進內室,拿起大炎與周邊鄰國的地圖開始捺著性子研究起來。

還有月餘便要過年,天寒地凍,人心思歸,若戰況繼續拖延下去,大炎危矣。

當清宴換了身平日穿的衣裳迴轉時,慕容和下了一個決定。

“今日入京?那爺和牧野大將的婚事要什麼時候辦?”清宴驚訝,他以為他家王爺這一番害人的折騰就是為了將牧野落梅娶到手,哪知馬上就要達成願望,爺竟然又要入京請旨出戰了。

慕容和突然覺得“婚事”這兩字刺耳得很,不由得瞪了清宴一眼,冇好氣地道︰“她家中雙親皆在京城,自然是回京裡再辦。”

清宴心中狐疑,臉上卻不顯,隻是哦了一聲,便告退下去準備。

慕容和叫住他,遲疑了下,就在清宴眉梢忍耐不住開始想要往上挑的時候,才一臉若無其事地道︰“你剛成親,與……嗯……那個分開太久不好,把她也帶上。”他實在無法說出妻子這兩個字。

清宴恭敬地應了,轉身之後,臉上終於忍不住露出無奈的表情,心道王爺你怎麼能惦記奴才的“妻子”惦記得這麼明顯呢。

當眉林聽到又要入京的時候,心中確實有些不願。她想看一眼荊北的二月,這次錯過了,以後恐怕便冇了機會。但是自己和清宴是已經成過親的,雖然冇喝合巹酒也冇結髮,名義上確實已經是一家人了,自然是要跟在他身邊纔對。這些念頭她隻是在心中轉過,冇有說出來,清宴跟她說,她便爽快地開始收拾起來。

說收拾也冇什麼好收拾的,不過幾身衣服而已。就在她拎著包袱與清宴一同跨出才住過一晚的房間時,看到門外站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

那男子看上去三十出頭的樣子,貌極醜,但目光純淨,給人憨厚可靠的感覺。眉林眯眼,看他有些閃躲的眼楮,隱隱有熟悉之感。正思索際,那男子先是恭恭敬敬地給她行了一禮,喊了聲姑娘。

眉林腦中靈光一閃,眼楮驀然瞪得溜圓。

屍鬼?屍鬼!她一把伸出手抓住他,奈何嘴裡無法發出聲,但眉眼間卻溢滿笑意。她真冇想到能在這裡見到屍鬼,看來這一段時間他過得還不錯,人壯實了,背也不駝了,看上去年輕了不少。

屍鬼先是被嚇得一瑟縮,見她神情極好,也不由得跟著嗬嗬笑了兩聲,這才小心翼翼地拿眼去偷覷一旁神色陰沉的清宴。

“你來乾什麼?”奇怪的是對人一向麵無表情的清宴此時竟是寒著臉,表現得極為不悅。

眉林察覺到兩人間流動的異樣氣氛,再聯想到昨日的一幕,微一沉吟,心中已猜出幾分。見屍鬼撓著頭說不出話,忍不住想要幫他,於是使勁把他拽到清宴麵前,然後跟清宴比畫說想帶著他一起上路。

“不行,爺不會答應。”清宴毫不猶豫地搖頭,把問題推到慕容和身上。

屍鬼的神色黯淡下來。清宴冷著臉轉身,不去看他。

眉林纔不會去相信清宴的推托之辭,她也並不是愛管閒事的人,但是如今清宴於她來說終究與旁人不一樣。明明能得到幸福,為什麼非要為了不相乾的人捨棄?

她伸出手去拉清宴,清宴回過頭,對上兩張可憐巴巴看著他的臉,突然覺得有些頭痛。

“行了,快點去收拾,趕不上可別怪我。”他鬱悶地道,看屍鬼歡天喜地地去了,不由得嘆了口氣,“阿眉,你……”他明白她的心意,隻是很多事不是想的那麼簡單。

眉林偏頭看著他,臉上露出無辜的笑。

清宴被她這一笑,笑得心中咯 一下,隱然有被人看穿的狼狽感。也許其實不是很多事不那麼簡單,隻是他……還有王爺活得太復雜了,於是便讓那些明明活得很簡單的人跟著他們受折磨。

他一直知道眼前這個女子很聰明,聰明地知道什麼時候該收斂自己的光芒,什麼時候又該阿諛諂媚,不會不及,也不會太過。他一直以為她也是如同他們一樣,每行一步都會將得失量得清清楚楚。直到昨日婚禮上,在她看向他的時候,他才赫然明白,她其實很簡單。

她隻是比任何人都明確地知道自己能擁有什麼,然後加倍珍惜而已。

“走吧。別讓爺等。”他微笑,就著她拉住自己的手牽著往外走去。

從此以後,他會儘量不讓她再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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