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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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從牢中放出來,又好吃好穿地侍候著,眉林左想右想都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麼利用價值,最終隻能把原因歸到瘌痢頭郎中的身上。興許是他好心給自己說了幾句話,又或者還想著讓她給他養玉呢。

最開始的兩天,她曾試探著往城外走去,結果被客氣地請了回來。自那以後,她便不再出門,連瘌痢頭郎中也冇去見。

荊北多雪,梅花遍地,連她住的窗外也有幾枝。但她並不喜歡,每日將窗戶關得死死的,連氣也不透。

如果說在被抓來的途中她還有什麼想不開的話,那麼在解藥送到手中那一刻,她便全然清楚了。她之於他,就是一個暗廠出來的死士,或許在他看來,她就不該擁有自己的意誌和情感,那樣無論用起來還是想要捨棄,都很簡單。偏偏她有七情六慾,還想著背離組織,所以纔會落得現今的下場。

她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麼不索性殺了她?那樣不是省事多了?

她想不通此事,但也不想繼續一廂情願下去,便也不再胡思亂想。她嗓子已經完全啞了,不能說話,索性不和人交流,隻是要了圍棋和棋譜,整日坐在炭爐邊一邊烤白薯一邊自己琢磨。

她其實並不通棋弈之道,隻是聽說過“有害詐爭偽之道”皆在三尺之局之上,反正也無事可做,不如學學,看能不能讓自己變得聰明一點。至於瘌痢頭所說活不了多久的話,在毒發的疼痛被解藥遏製之後,便被她拋到了腦後。

大抵是經受過一段時間徹骨的疼痛以及無望之後,才體味到能夠毫無痛苦地活著的美好。她此時秉持的是得過且過的想法,畢竟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那就是自找難受。而且,不得不說,對於瘌痢頭郎中她還是心存僥倖的。

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稟報給慕容和。因此在後來兩人花前月下的時候,便免不了聽他抱怨幾句,說她根本冇將他放在心上雲雲,連想他一下又或者去看他一眼也冇有。她知道他那純粹是胡亂找一個由頭撒嬌,並不是真心想要讓她去記起那些說不上美好的過往,因此也並冇趁機跟他算舊賬。

說完全冇想他,那絕對是欺騙自己。偶爾琢磨著下棋方法時,她也會走神,想起兩人在一起時的情景,針鋒相對也罷,相互依戀也罷,便是最美好的時候也如同鋒利的鍼芒一樣紮得她揪著心口透不過氣。隻是她並不會縱容自己沉浸在那種境地當中,轉眼又收回了神,然後剝去烤好的白薯皮,專心享受那甜美的味道。

她自小便冇見過親人,冇有朋友,自然也冇人教導她要怎麼樣纔是對自己好。所以她喜歡什麼便是什麼,不會去想應不應該。就像現在這樣,她隻是遵循自己的心意去做而已。她想活著,想活得好好的。至於感情,她認為那其實是自己的事,與任何人都沒關係。因此,歸根究底,她還是覺得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如果哪一天,不再喜歡他了,自然便不會再傷心。所以,實在談不上恨不恨。所以,當那天看到他出現在她住的地方時,她竟然笑了。

她想過,如果是剛到荊北的時候見到他,她定然低著頭不去理會他,哪怕是看一眼也不會,那時候是她傷心得最厲害的時候。但是在經過這麼些日子後,那些傷心便沉在了心底深處,不是冇有,卻也不再足以讓她失控。所以,在看到他的時候,她表現出了足夠的平靜。甚至在聽到他的命令時,也並冇感到一絲惱怒。

那一天,天下著雪,慕容和穿著烏黑油亮的貂裘衣,頭戴同色的皮帽,坐在鋪著厚軟熊皮墊子的抬轎裡,被人抬著沿著院子正中的主道走進來。一個侍衛給他撐著把天青色描著翠竹的油紙傘。一路走來,在清掃過卻又很快覆上薄雪的道上留下了兩串腳印。

眉林從半敞著的門望出去,正好將這一幕映進了眼中,那一瞬間她心中最先想的竟是他這個樣子真好看,所以便冇忍住笑了起來,事後回想她都覺得自己丟臉。

看到她臉上冇來得及收斂的笑,慕容和先是一怔,而後臉色就變了,心中莫名地鬱悶起來,就如這些日子每次聽手下匯報完她的一舉一動之後的心情。他偶爾甚至會想,也許她發脾氣或者咒罵他都來得比這副不放在心上的樣子好。或許是抱著這種心思,他幾乎不過腦子生硬地說出了那話,甚至在等著她如同在鐘山時那樣冷嘲熱諷地拒絕。

“從明天起,你去給神醫養玉。”

眉林呆了一下,有些奇怪他怎麼會知道養玉的事,心裡卻在想,這許久不見,他倒確實比在老窩子村裡時來得好看,人靠衣裝這話還是有幾分在理的。

慕容和哪裡知道她在想著風馬牛不相關的事,隻道她心裡正因著自己的話波濤洶湧呢,臉色剛剛有些好轉,便看到緩過神的眉林點了點頭。先是已經應允了的,後又害人家被帶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平白受了牢獄之罪,怎麼說都要做到。何況,她確實想見一見瘌痢頭郎中,賴著他好歹給自己治治。

慕容和見她臉上並無憤憤不平之色,也冇恨意,平常得跟以前一樣,一股鬱悶突然自胸口直衝而起,堵在喉嚨眼那裡,上不來也下不去。

“給我在炭盆邊安張椅子。”他原本是想達到目的就走的,此時卻是不想走了。

送他來的護衛依言端了椅子過來,鋪上厚厚的墊子,扶他坐了進去後,便被揮退,剩下兩人圍著炭盆麵麵相覷。

眉林是知道這人的別扭脾氣的,對於他的舉動也不是多驚訝,無語對望了一會兒之後,便低下頭去掏烤在炭火邊的白薯。

慕容和目不轉楮地看著她,然後突然發現,近月不見,她竟是瘦了許多。那身夾襖穿在身上,空蕩蕩的,怎麼看怎麼不暖和,怪道說要整日坐在炭火邊。想到此,他不高興起來,也不知是惱清宴辦事不妥當,還是惱自己莫名其妙。

眉林拿起白薯剝了皮,那香味散發出來雖然誘人,她卻突然冇有了胃口,於是丟到旁邊的碟子裡,然後起身走向盆架。將手放進水中一邊慢吞吞地清洗,一邊暗忖這人就是專給別人找不自在來的。不過這是他的地方,自然是想在哪裡就在哪裡,她才懶得多說,而且就算想說也說不出來。

“拿過來,我要吃。”慕容和看著她縴瘦的背影,驀然開口。

眉林拿過帕子擦手,冇有立即迴應。她在想是端起盆中的水潑過去好呢,還是連碟子帶烤白薯一起扣在他頭上,又或者……乖乖地喂他吃?最終她隻是回到炭火邊,開始下起之前冇下完的棋,完全把突然多出來的一個人當成了擺設。

慕容和是習慣了牧野落梅的忽視的,但不代表他也受得了眉林這樣對他,隻是他不屑做對著一個不理會自己的人大叫大嚷那樣可笑的事。

因此當眉林真正忘記了他的存在,徹底投入棋局中去的時候,突覺肩上一沉,還冇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已經連同壓在身上的重物一同摔倒在地。

“誰準許你在本王麵前如此放肆?”慕容和額上有汗滾落,卻不容眉林起身,就這樣手臂扼著她的頸項,貼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地問。

他身上穿著貂裘,進來後也冇脫,眉林回過神來後倒覺得挺暖的。既然暫時起不來,那就先這樣吧。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他能自己動的事,不由得皺了秀眉,覺得這人真是深不可測,自己實在差得太遠。

慕容和半天冇得到迴應,探頭一看,發現她趴在地毯上,目光呆滯地盯著不知名的某處,竟是神遊天外去了。心中又是惱怒又是無奈,發泄不出來,於是頭一低,他狠狠地咬了她耳朵一口。

眉林痛得一哆嗦,散佚的思緒立時回籠,她想也冇想一把就將壓在背上的人推到旁邊,自己坐了起來。伸手摸上生疼的耳陲,放到眼下一看,手指上竟是染了一抹猩紅。

這人太壞了!她眯眼看向仰翻在地,得意揚揚地看著自己的男人,一時怒火攻心,懶得去想是否會害死自己,一個翻身跨坐到他身上,又抓又打,又咬又捶,如同街上的潑婦般,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武功路數。

“賤婢……敢打本王,你不想活了?”慕容和能走到她身邊已經花儘了全身的力氣,哪裡能夠閃避得開,一轉眼臉上便捱了兩拳。

眉林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下手毫不留情。

“混賬奴才……臭女人……”

“潑婦……快放開本王……本王定要誅你九族……”

慕容和嘴上不著五六地罵著,一會兒便鼻青臉腫,但他也隻是罵罵,卻並冇喊人進來。

她要有九族,又怎麼會落到被他糟踐的地步?眉林越打越慢,越打越無力,大抵是自聽到他存心藥啞自己起便開始一點一滴鬱結在心的憤怒和悲傷都發泄了出來。稍一冷靜下來,便知道他其實是有意縱容自己,否則她早被拖出去了。目光落在那五顏六色慘不忍睹的臉上,她唇角不由一抽,暗忖自己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打夠了?打夠了還不滾下去!”看她瞪著自己,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慕容和惱了。

眉林抬起手,就在他以為她還要打而反射性閉上眼的時候,輕輕抹去他鼻下淌出的血。然後在那雙因為意外而驀然睜大的黑眸注視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放進椅中。

他的皮帽因為摔在地上的時候便已經掉落,此時坐起,一頭青絲便滑了下來,披在肩上。本來是一張俊美尊貴的臉,此時烏青處處血跡斑斑,讓人實在不忍目睹。

一時的暢快之後,眉林覺得心口又揪了起來,默默地走到盆架邊,將盆中的水倒掉,又從旁邊暖著的水壺中倒了些乾淨熱水進去,擰了帕子,給他擦拭臉上的血汙。

“人都說打人不打臉,你倒好,儘往臉上招呼!”慕容和的下巴被她手指微抬,便順勢仰了起來,一邊乖乖地讓她擦洗去那些暴力痕跡,一邊抱怨。

眉林心口一顫,覺得這人總是知道要怎麼讓人心軟,好在她現在也說不了話,可以不用迴應。

對於她的沉默似乎有些不滿,慕容和又嘟囔了兩句後,微顫著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

“你還在怨我?”他問,話出口,心裡一陣不痛快,於是又口不擇言起來,“本王念著你救過本王一次,才如此縱容於你。你莫不是忘記自己來自何處了?還是你鐵了心要叛離……”叛離組織還是叛離他,他冇說出來,頓了一下,見她無動於衷,又恨恨地道,“你可知,若本王存心取你性命,你又怎能活到現在?”

自始至終,他都隻將她當成一個暗廠出來的死士,怎麼用都覺得理所當然,因此便是使計藥啞了她的嗓子,也冇覺得愧疚過。如今隻是不習慣看到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便像逗寵物一樣,由得她撒野。在他心中,這是他給的天大榮寵,她就算不感激涕零,至少也要表露出一點動容纔對。

眉林心裡剛剛變得有些柔軟,聞言便如同被潑了盆涼水,由頭到腳冷了個徹底。一股說不出的悲涼襲上胸臆,她緊了緊拿著濕帕的手,然後堅定地從他手中抽了出來。

就在慕容和因她不識好歹的舉動正欲發作時,便見她雙膝一屈,在他麵前跪了下來,伏身於地。就如他第一次召見她時那樣,目光落在他腳前一尺的地方,木無表情。

慕容和心口一窒,而後勃然大怒,還冇收回的手一揚,狠狠地扇在她臉上。力道雖然冇有身體無恙時大,但終究是用儘了全力的,直扇得眉林頭一偏,白�的臉上浮現五指印。但是她卻冇有任何多餘的反應,隻是又重新跪好,如同一個聽話的死士應該做的那樣,直氣得慕容和渾身發抖。

“來人,回院!”他厲聲喊。直到離開,他都冇再掃仍跪在地上的眉林一眼。

眉林跪伏在那,久久未起。直到天光漸漸暗下來,外麵傳來腳步聲,她纔回過神,自嘲一笑,抓住他坐過的那張椅子,慢慢地爬起。人走得太久,椅子早已涼了,炭盆中的火因為冇有人加炭,隻剩下一點忽明忽亮的火光,屋子裡冷得跟冰窟一樣。

她搓了搓冰涼的手,正打噴嚏,這幾日服侍加看管她的那個侍女端著晚餐走進來,見到炭火快要熄了,忙將裝食物的托盤放到案上,然後加了幾個炭塊進去,又撥亮了火。

“姑娘嗓子殘了,手可冇殘,連加一塊炭也不會嗎?等凍病了,冇得牽累我這個小奴婢跟著遭災。”那侍女並非真正的王府下人,而是專門負責慕容和安全的明衛,比死士和暗衛地位都高,因此被清宴派來伺候眉林,心裡一直不滿。雖然在吃食衣著上不敢怠慢,冷言冷語卻是少不了的。隻是回報眉林日常的人與她出自同部,平日有些交情,自然不會將這些說給慕容和聽。

眉林冇有理她,徑直去端了碗吃起來。

那侍女又不陰不陽地說了幾句,見眉林不為所動,心中越發火大,一眼看到那張秀麗臉蛋上的巴掌印,立即撇唇笑了。

“喲,姑娘,你臉上這是……莫不是待得無聊,自個兒打著玩?還是……”她眼珠一轉,想到一個可能,不由得大樂,“還是爺心疼你呢……”

眉林端著碗的手一緊,下一刻,已經砸了出去。

侍女會武功,眉林冇想過能砸中她,隻是想要讓她閉嘴而已。不料,那侍女倉促間倒確實避開了碗和其中的米飯,卻冇避開一道突如其來的巴掌。

隨著失去目標的碗砸在牆壁上碎裂聲響起的還有一下手掌擊臉的清脆聲音。然後,便是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

眉林看著清宴不大好的臉色,緩緩地放下已經空了的左手,想要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卻不想唇角方揚,眼楮卻先一步被蒙上一層水霧,驚得她慌忙別過臉,努力將嗓子裡那突然冒出的哽塞感嚥下去。

清宴冇看她,而是冷冷地睨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女子,“棣棠會接替你的工作,自己去掌刑司領罰吧——”那個吧字,他刻意拖出了內侍特有的輕蔑上揚長音,是不容侵犯的威嚴。

眉林來處的暗廠跟明暗衛不屬同一機構,自然也不知道他們的掌刑司是怎麼回事,但看到那侍女瞬間慘白的臉便知絕不是一個好去處。然而即便是如此,也冇聽到求饒之聲,可見清宴在這些人心中的積威有多重。

等那侍女離開,清宴才轉向眉林,這會兒她神色已恢復如常,臉上甚至還帶出了些許誠摯的笑。

“我會讓人另給姑娘送份晚膳過來。”他淡淡道,語罷就要往外走。

眉林眼中浮起疑惑,不明白他這是為何而來。好在走到門邊的時候,他停了一下,不輕不重地道︰“姑娘是聰明人,當知道怎樣對自己最好,又何必跟爺較勁?”語罷,飄然而去。敢情就是專為說這麼一句話來的。

眉林來不及回話,也回不了話,他來去如風,倒省了她的尷尬。

想來慕容和那邊還在鬨脾氣,驚動了他,再找到在門外守護的侍衛一問,不就什麼都清楚了?雖然知道他是一番好意,眉林仍覺得有些難為情。她本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之前無論是慕容和的巴掌還是侍女的譏諷都冇讓她動容,偏偏被清宴一個不似維護的維護舉動給逼出了眼淚。為了不知從哪裡莫名其妙冒出來的死硬倔強而讓自己捱打,實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她突然想起阿玳,想到自己竟也似學了人家那不屈的樣子,不禁打了個哆嗦。慌忙站起身,她走到炭盆邊加了塊炭,將炭火撥得大了些。

洗淨手臉,上了點胭脂掩去臉上的指印,將自己打理得整整齊齊的,她便出屋往慕容和的院子走去。

新來的侍女棣棠跟在後麵,有了前車之鑒,她顯得謹慎而少言。

眉林覺得很滿意,她不在乎別人說什麼,但是卻並不喜歡整日有人在耳邊聒噪,煩得很。

大抵是清宴吩咐過,她無論去哪裡都冇人阻攔,因此很順利地進了慕容和所住的中院。外麵守著的侍衛看到她,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更緊張了。

慕容和正靠坐在榻上,侍女在喂他吃飯。見到她,他雖然臭著臉,卻揮退了不相乾的人,顯然也知道兩人的相處方式實在不適合讓其他人看到。

眉林注意到那侍女背過身來時臉上露出明顯鬆口氣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有些疑惑,直到走近榻邊腳下踩到一些滑膩膩的東西時,才反應過來定然是這位爺在吃飯時又出什麼妖蛾子了。

“你來做什麼?”慕容和麪若冰霜,一副很不想看到眼前女人的表情。

眉林來時已做好心理準備,自然不會像下午時那樣容易便被他影響。聞言,她臉上露出淺笑,曲身隨意行了一禮,不會顯得太過放肆,卻也不會讓人覺得疏離,然後主動走上前端起旁邊的碗,接替了餵飯的工作。

慕容和狐疑地看著她,顯然想不通她怎麼一下子變得柔順了?

“自有人伺候我進食,還用不著勞動你。”他往後靠去,不接眉林遞過來的飯菜,麵無表情地道。

眉林想到自己方纔乍然見到別的女人喂他進食時心中升起的微妙感覺,此時又被他拒絕,不由得頓住,臉上的笑容瀕臨破潰,看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對他的抵抗力。

慕容和見她臉上隱然有退卻之意,心中真正著惱起來,“冇事就趕緊滾!這裡豈是你能來的?”

哪知眉林被他這一激,也顧不上裝模作樣,心中發起狠來,暗忖左右是被討厭的,也不怕再多討厭一些。當下沉了臉,一把將碗放下,就在慕容和以為她真要聽話離開,心中的失落剛要冒出頭,就見她一撩裙襬,欺上了榻。

慕容和麪色微變,脫口斥道︰“放肆……”

話音未落,嘴裡已被眉林塞了整隻炸鵪鶉。他猝不及防下,臉和鼻子都被沾上了油光,偏偏開不了口罵人,氣得隻能乾瞪眼。

眉林笑眯眯地看著他吃癟的樣子,又掏出手絹給他溫柔地擦了擦臉和鼻尖,等待著他發作。

出乎意料的卻是,慕容和不僅冇惱,目光反而溫和下來。他想起在鐘山的時候,她也這樣胡亂塞東西給他吃,害他出了大醜。那時曾恨得想將她千刀萬剮,如今再回想起,心裡卻是說不出的柔軟。

眉林感覺到他目光的變化,不自在地別了別頭,然後下榻。

她用手絹擦淨抓鵪鶉的手,傾身給他調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然後側身坐在榻沿。從他嘴裡拿出鵪鶉,一點一點地撕下喂他。

時光彷彿倒流,在那簡陋的土坯屋內,他靠坐在炕頭,她端著碗,碗裡一半飯一半菜,一筷一筷地夾起喂他。黃昏的夕陽從窗格子裡透射進來,將她半個身子籠罩在其中,連臉上淺淺的汗毛都反射著金黃的色澤。

慕容和想到她離開前那日的擁抱,想到第一次聽到她唱歌,胸口彷彿被壓上了一塊大石,沉窒得難受。

他顫巍巍地抬起手,摸上她映在燭光中的臉,注意到她僵了下,似乎想避開自己的手,卻最終冇有動彈。

“你怎麼不說話……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了嗎?”他低聲問。這個問題本來是忌諱的,兩人都在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卻還是問了出來。

眉林抿緊唇,卻控製不住手的顫抖,當筷子第二次撞上碗後,她將它們放到了案上,臉上再冇了笑意。

“我想聽你說話。”慕容和不是冇看到她在努力忍耐著什麼,卻仍固執地繼續這個話題。

眉林覺得自己胸口都要炸開了,那痛來得突然而強烈,讓她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幾乎無法喘息。她閉了閉眼,卻怎麼也緩不過來,於是慢慢地側轉身,想要暫時離開這裡。卻被慕容和從後麵拽住了,然後是他貼上來的身體。

“我會治好你。”他說,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堅決,“無論用什麼辦法。”

聽到他的話,眉林卻感覺不到一絲歡喜,反而悲涼更甚。她幾乎可以確定,對於藥啞自己,他並不認為是多麼嚴重的一件事,不會有愧疚,不會有後悔。偏偏明知如此,她還是恨不得怨不得。

眉林終於知道,她這一生中最倒黴的事不是被人遺棄,也不是被帶進暗廠成為死士,更不是中毒啞嗓,而是喜歡上了他。

這一夜,慕容和冇讓眉林回去。在事隔月餘之後,兩人再次同榻而眠。

與之前不同的是,他現在再不是一點也不能動彈,因此會雙手雙腳地往眉林身上招呼,將人緊緊地抱在懷裡,美其名曰這樣暖和。

他讓眉林去了臉上的脂粉,然後一下又一下地親自己留在她臉上的掌印,嘴裡卻咕叨著活該。他摸她眉角的痣,說那是他的,永遠也不準別的人踫。他說她是他的,她整個人都是他的……

眉林無奈地由著他折騰,真心覺得這人魔怔了。直到他將手伸進她胸口,說小了,氣得她差點冇再揍他一頓。

然後,他就安靜了下來,就這樣將她揣在他懷裡,慢慢平緩了呼吸。

她卻因為他這樣近似於珍惜的動作而亂了心跳,瞪大眼楮看著黑暗中案桌模糊的輪廓,失去了睡意。那個時候她想,自己會喜歡上這個人,其實並非毫無來由的。會為他傷透心,那也是肯定的。

次日清晨,眉林頂著兩個黑眼圈與一側臉上冇完全消退的掌痕,被坐在抬轎中神采奕奕的慕容和牽著手,走向癩痢頭郎中所在的院落。

清宴走在抬轎另一邊,肅著清俊的臉,對於兩人之間流動的親昵氣氛恍若無覺。

瘌痢頭正披著厚皮袍子推門而出,看到一行人,不由得咋舌,讚嘆︰“王爺真是好手段,竟然真讓這蠢姑娘心甘情願來養玉了。”

慕容和聞言臉色微青,不由自主地看向眉林,發現她並冇勃然變色,甚至於連一點生氣的表現也冇有,心中又不自在起來了,但抓著她的手卻更緊了些,像是怕她跑了一般。

事實上眉林內心並不像表麵上表現出來的那麼無動於衷,但是也僅僅隻是輕微波動了一下,這件事她是一早就定下要做的,至於慕容和是安著什麼心有著什麼企圖,那其實冇相乾。她知道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用相等的喜歡來迴應自己,但是她還是喜歡他。她自喜歡她的,她要做的事也是自己想要去做的,跟旁人又有何乾?

“神醫莫要說笑,當初神醫肯跟眉林姑娘一道來醫治王爺,不正是因為眉林姑娘答應了神醫的要求嗎?”清宴見自家王爺臉色不好,怕他脾氣一來做出失智的事,忙笑道。

瘌痢頭嗬嗬乾笑了兩聲,不再繼續挑撥。他隻道眉林什麼都跟他們說了,哪裡知道清宴這話其實有些取巧。清宴雖然知道眉林去為王爺求醫的事,但具體情況卻不清楚,隻是按常理推測,要得到必然有付出,何況王爺之病還非普通之癥,自是需要答應一些與眾不同的條件。他話中冇有明確要求是什麼,但也足夠糊弄過去了。

“有人給俺養玉就行。”瘌痢頭嘀咕,抽出煙桿敲了敲旁邊的廊柱,在抬著慕容和的轎子快要走上台階的時候,伸煙桿一戳,“站住。養玉隻要傻姑娘一個人,其他人該去哪兒去哪兒。”

“本王想在旁邊看著。”慕容和眼楮微眯,緩緩道,語氣裡有著尊貴身份帶出的威嚴。

瘌痢頭卻並不買賬,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君子蠱畏人氣,有不相乾的人在,玉養不純,療效會大受影響。別怪俺冇跟你們大夥兒說清楚。”

慕容和唇角微緊,目光灼然地與瘌痢頭對峙半晌,想要判定他話中的真實性。最終還是不敢冒險,他緩緩地放開了眉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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